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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思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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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思量

盧生的黃粱一夢是場虛幻,女帝的卻是回溯過往二十年光陰。

那日在忠武侯府演武堂的初見,當真是驚鴻一瞥,教她惦記了這麽好些年。

養心殿內的香霧於十年前的殊無二致,當年坐於下首對答如流的臨安公主,如今已成了權傾天下的孤家寡人。

階下跪著一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密探,名為蘇然,是女帝培養的心腹之一,桌案上擺放的是蘇然呈上來的鎮南關兵敗一案調查結果,她看過後便閉目扶額,半晌未曾言語。

蘇然也不敢貿然出聲,只得繼續跪著,連目光都不敢斜視,生怕這位天下最難伺候的主子發火。

半炷香後,女帝似乎是終於回神,嘆了口氣,將那調查簡報放進一旁的陶盂裏焚了,火焰映在她冰冷如霜色的目光裏,最後變成一堆焦黑的灰燼。

女帝擦了擦手指,才道:“蘇卿起來吧,事情辦得不錯,封賞不日便會送到你府上。”

“謝陛下。”蘇然叩首後站了起來,舉止間幹脆利落,“敢問陛下,微臣接下來該如何處置?許太牢和謝太祝畢竟是兩朝老臣,根基深厚,與大理寺卿更是同氣連枝,動他們只怕不易。”

女帝冷笑一聲,淡淡道:“貪墨軍餉,讓前線將士餓著肚子打仗,中飽私囊的時候膽子倒是大得很——狼兵打到長安城了才知道害怕,卻也只想著遷都而非禦敵,此等廢物,朕留著他們要何用?——蘇然,特殊時期特殊辦法,辦不成明案也無妨,讓那些該死的人死了就行。”

蘇然面色緊了緊,並不意外女帝的安排,領旨後便出去了。

近年來女帝行事愈發狠絕,當年清掃朝堂時,尚且用的是板上釘釘的罪名,現如今卻不再循規蹈矩,甚至可謂鋒芒畢露。

大臣們有時會發現頭天還和自己一同上朝的同僚,忽然間就沒了蹤影,過些時便會有新面孔去頂替那個位置,無人敢問那些消失的人去了何方。

誰都知道當今這朝中是何等恐怖的“一言堂”,可誰都不敢反對,因為敢反對的早就骨頭渣子都涼透了。

......

“來人,傳沈桃。”

宮女匆匆出去,讓守在宮門口的禦林軍分出一人,去那安國侯府。

不消片刻,沈桃便策馬而來,馬蹄帶起一陣沙塵。

她仍是一身江湖兒女的打扮,絲毫沒有高門貴府出身的模樣。

她將馬兒放在宮門外,若是有識驥的看到了,定當誇一句好馬——它通體漆黑無一絲雜毛,肌骨健碩,高背長腿,雙眼有神,而且十分通人性。

沈桃拍了拍馬兒的脖子:“盜驪,不要亂跑,我一會兒出來。”

盜驪動了動耳朵,示意自己聽到了,似乎明白這會和自己的主人有關,烏黑的雙眼裏竟然泛起了淚光,目送沈桃的背影遠去後,又望向南方。

養心殿內。

“民女沈桃,參見陛下。”沈桃正欲行禮,聞人青梧一擡手道:“免禮,其他人都下去吧。”宮女行禮後紛紛退下。

“沈桃過來,朕有話問你,”聞人青梧說著便攤開了一張巨幅地圖,指了指其上標註的鎮南關,“既然你一直跟隨昭平,當時可曾發現什麽異常?”

“回陛下,之前錦衣衛上門盤問之時,我便仔細交代過,除了軍糧裏摻了黴爛米面以外,送來前線的藥材也不堪入目,大多潮爛得無法使用,傷兵得不到救治,就是神醫在世也沒法子。”

“大戰前昭平可曾交代過你什麽?”女帝鳳眸微脒,緊緊盯著沈桃,似乎只要她說出半句虛言便會直取她性命。

沈桃沒有註意到女帝的眼神,兀自搖搖頭:“不曾,大將軍向來不與我說軍務相關的事,而且當時我被大將軍安排去傷兵所,接觸不到前線戰況,只知道每天都會有大批新增死傷,當真是......慘不忍睹。”

女帝見沈桃並不知曉更多內情,便收起地圖不再盤問,話音一轉:“盜驪是自己回來的?”

“是,前日深夜,我聽見敲門聲,問話沒人應,想著畢竟是安國侯府,應當不會有什麽宵小之徒膽敢擅闖,所以大著膽子去開了門,誰知門外竟是盜驪!”

女帝倏地擡眸:“現在呢?它在宮門外?”

沈桃連忙點頭:“正是,來時是盜驪送的我,比尋常馬兒快上許多。”

聞人青梧唰地起身,闊步走出養心殿,朝著宮門方向吹了一個悠長的哨。

沈桃不明所以:“陛下有所不知,盜驪它向來只聽大將軍一人的哨音,旁人吹是不頂用的......”

然而沈桃話音未落,便聽得一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篤篤作響,那道漆黑如墨的身影,不是盜驪又是誰?

沈桃:“???”

聞人青梧上前與摸了摸盜驪的皮毛,它千裏跋涉回到長安時渾身是血,如今已經被安國侯府裏的小廝打理得很幹凈了。

“沈桃!”

“民女在。”

“從鎮南關到長安,千裏奔襲,你騎術必然不差,可願隨朕南下?”

“可是......”沈桃有些猶豫,這當今聖上豈是能隨意出這長安城的?更不談萬一途中出了什麽岔子,這剛緩過氣來的大楚江山該如何是好?而她又如何擔當得起這千古罪過?

“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麽,你既是昭平的心腹,那便也可算朕的心腹,告訴你也無妨——朕已下旨暫停朝會等一幹事宜,在朕南下期間,由內閣代為處理國事,錦衣衛在旁聽記,隨時與朕通報情況。”

沈桃還沒反應過來此話何意,便又見女帝打了個呼哨,又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,而這次奔來的是一匹棗紅色駿馬,它一路小跑過來後,便和盜驪黏糊在一起。

女帝見狀笑了笑,沖沈桃吩咐道:“它叫赤驥,南下時你騎它吧——朕去換身行頭,等出了這宮門,切記莫要再喊‘陛下’。”

......

半個時辰後,兩位輕裝打扮的女俠客,策馬出了長安城,一路向南。

迎面的風將兩人秀發吹散,聞人青梧俯身對盜驪吩咐道:“好馬兒,帶我去找昭平,去你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地方。”

盜驪抖抖耳朵,噴出一口氣,又加快了步伐,將赤驥甩開一段距離,而赤驥也不示弱,片刻後便又趕了上來。

“陛......畢小姐!咱們這是要去西南邊境嗎?”沈桃迎著風艱難地說道。

“對!——你放心,一路上都會有錦衣衛在暗處保護,出不了意外。”

晴空萬裏,一眼便能望到天際。

馬蹄聲如戰鼓,敲打在草色蒼茫的平原大地上。

直到日頭落下,天色漸暗,方才找了一家客棧歇腳。

兩人將馬拴在前院,掀簾而入時,店內已有三五桌客人正在吃酒。

“二位客官,吃茶還是住店吶?”店小二見來人是兩位氣質不凡的女子,連忙迎了上去。

聞人青梧此時舉止間竟透著一股江湖氣,她掀了長幃帽扇風,又丟給店小二一塊碎銀,吩咐道:“住店,兩間上房,一桌上好的飯菜送過來。”

“好嘞——給您安排在二樓,人少,清凈!飯菜一炷香內給您上齊,不齊不收錢吶——”

店小二連忙布巾一搭,從櫃中掏出兩把鑰匙遞給聞人青梧,便轉身忙活去了。

沈桃跟著聞人青梧進了屋,反手將門關上,確認門外沒有人跟來之後,方才轉身對聞人青梧一臉擔憂道:“陛......畢小姐,這樣真的安全嗎?您千金之軀,可萬萬不能有何閃失啊!”

聞人青梧斟了兩杯茶,推給沈桃一杯,笑道:“我多年前初識昭平,便曾多次私自與她溜出長安城。我知這江湖多風波,但盡在我掌控之內——進店時那幾桌客人你可註意到了?”

沈桃臉上憂色不減反增:“當然!那可都是蜂腰猿臂的漢子,一看就不是善茬,咱可別是掉進土匪窩裏了!”

聞人青梧放下茶盞,拍了拍沈桃的肩:“放心吧,他們都是錦衣衛,每一個人的姓名和職位我都有數。”

沈桃聞言楞住了,這才意識到傳言中心似海深的女帝絕非莽撞之徒,當年江南瘟疫、一路南下賑災的臨安公主絕非等閑之輩。

只是當年沈桃尚且年幼,未曾親眼目睹臨安公主的風采,而如今眼前的這位,已經是在朝堂之上穩坐了三年江山的君王,想必與當年的臨安公主也大有不同了。

店小二果然沒過一炷香便把飯食給送了上來,然後知趣地退下不打擾客人談話。

“吃吧,放松些,人在江湖,當如俠客。”言罷聞人青梧便拿起筷子夾肉吃。

沈桃連忙暗道一聲慚愧,也終於覺出了趕路一天後的疲憊與饑餓,端起碗用力扒飯。

“小桃,你是跟何人學的岐黃之術?”

沈桃連忙咽下口中的菜,又喝了口茶壓一壓,才答道:“我雖是侯府家生子,但侯夫人看我頭腦伶俐,不僅賜我與她同姓,還親授醫術與我——您可能有所不知,侯夫人早年出身懷岐堂,據說是上一任堂主呢!”

當年的安國侯府人丁興旺,侯夫人沈戀坐在檐下,笑瞇瞇地看了一會兒正在練拳的幾人,又嘆了口氣,轉頭對年僅五歲的小沈桃說:“我看他們仨都隨了侯爺,是金戈鐵馬的命數,我這一身絕學不傳也是浪費,不若教與你罷?將來學成後,是去當個江湖郎中或是隨軍軍醫,就要看你的造化了。”

未曾想,十年間,滄海桑田。

而今侯府早已空蕩蕩,只剩了兩三掃灑的雜役,連管家之事都是沈桃來做的。

聞人青梧沈吟片刻後,放下筷子,用絲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,走到窗邊,仰頭看著外面已經爬滿了星辰的天幕出神。

許是想起了侯府往事,沈桃看著聞人青梧寂寥的背影,慕地覺得鼻子酸得厲害,眼眶也發熱,連忙掩面出去了。

聞人青梧聽到身後房門開了又關,店小二來收拾了餐具又出去,才終於靜了下來。

她忍不住將腰間錦囊掏出,錦囊上繡的是杜若白,內裏裝的是一抹灰——是那天東方落月死訊傳來時,不慎燒毀的那封書信,也算是那人為數不多的遺物之一。

聞人青梧長籲一口氣,又將錦囊掛回腰間系緊,餘光瞥見窗外的星子墜落了兩顆。

雲中誰寄錦書來,雁字回時,月滿西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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